死之默想

死之默想__周作人

【作者简介】

周作人（1885—1967），原名周抛寿，字启明，暮年改名遐寿。浙江绍兴人。近代闻名散文家。曾任北京大学等校教授。参与筹组文学研究会，倡导为人生而艺术的实际主义文学。著有《苦茶随笔》、《苦竹杂记》和《风雨谈》等散文集。

4世纪时希腊厌世诗人巴拉达思作有一首小诗道：“你太饶舌了，人啊，不久将睡在地下；住口吧。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。”

这是很故意思的话。关于死的题目，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（但不坐在树下，约略是在车上），可是想不出什么来，这或者由于我是个“乐天的诗人”的缘故吧。但其实我何尝肯定崇拜死，有如曹慕管君，不过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，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需要，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。

窥察世人怕死的缘故原由，自有种种不同，“以愚观之”可以定为三项，其一是怕死时的苦痛，其二是合不得人世的快乐，其三是顾虑家族。苦痛比死还可怕，这是实在的事情。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，十分困苦，在十二月尾想投河寻死（我们乡下的河是经冬不冻的），但是投了下去，她随即走了上来，说是由于水太冷了。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，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情。倘使有人能够切实保证，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，被猛兽咬死痒苏苏地很是兴奋，我想肯定有很多人裹粮入山去投身饲饿虎了。可惜这一层不能担保，有些对于别项已无依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躇了。

顾虑家族，大约是怕死的缘故原由中之较小者，由于这还有救治的技术。未来如有一日，社会制度稍加改良，除施行善种的节制以外，大家不问老幼可以各尽所能，各取所需，凡寻常衣食住，医药教育，均由公给，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小我的努力去取得，那么这种顾虑就可以不要，便是夜梦也肯定平安得多了。不过我所说的原是空想，实现还不知在几十百千年之后，而且到底未必实现也说不定，那么也终是远水不救近火，没有什么用处。比较确实的办法照旧设法发财，也可以援助这个担心。为得安闲的死而求发财，倒是很文雅的俗事；只是发财大不容易，不是我们都能做的事，况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钱便反死不去，则此亦颇有伤害也。

人世的快乐天然是很可贪恋的，但这好像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地感到，像我们将近“不惑”的人，尝过了凡人的苦乐，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，也就不觉得还有何不得的快乐。我如今的快乐只是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，看点新书。虽然迩来由于当局替我们储蓄，手头只有买茶的钱，无论他是讲虫鸟的讴歌，或是记贤哲的思想，古今的刻绘，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。然而同伙来谈天的时候，也就放下书卷，何况“无私神女”（atropos）的饬令呢？我们看路上很多乞丐，都已没有生人乐趣，却是苦苦地要在世，可见快乐未必是怕死的庞大缘故原由，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依恋这个尘世吧。讲到他们，实在已是了无悬念，大可“往来来往自由”，现实却不能如此，倘使不是为了上边所说的缘故原由，肯定是由于怕河水比彻骨的北风更冷的缘故了。

对于“不死”的题目，又有什么意见呢？由于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，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，总觉得造不起“不死”这个观念来，虽然我很喜好听荒唐的神话。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，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好。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，每天吊儿郎当，不在松树下下着棋，便同金童玉女胡混，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，况且永久如此，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。又听人说，仙家的时间是与凡人不同的，诗云“山中方七日，世上已千年”，所以烂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边只是半个时辰耳，哪里会有日子太长之感呢？但是由我看来，神仙活了二百万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，如许虚耗时间无裨现实的生活，殊不值得费尽了心计心情去求得他；倘使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，就此忽然，将被五十岁的凡夫所笑。较好一点的照旧那西方凤鸟的办法，活上五百年，便尔蜕去，化为幼凤，如许的轮回倒很好玩的——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，别人不能仿作。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允许的时光中，就这寻常的境地中，寻得些许的安闲悦乐，即是无上幸福，至于“死后如何？”的题目，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，我们寻常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，于此天然就没有什么爱好了。

【赏析】

人，生而注定要死，这好像是一个“1+1=2”似的简单明了的“铁律”，但人们总是故意偶然地去忘记它、排斥它。生老病死，这个天然规律好像谁也不能脱节，无论他是权倾临时的帝王将相，照旧富可敌国的亿万富翁。

认认真真地思考，然后好好地去活，虽然生命之旅中会有很多灾祸困苦，但是对于整个宇宙来说，毕竟我们活过，可以速朽的是我们的肉体，但永久不朽的是我们的思想和伶俐。